Tuesday, January 09, 2024

我最親的人

 好像有半年沒有跟弟弟聯絡。因為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。今天表姐發短信說謝謝我的新年賀卡,還說在二姨夫的葬禮見到我弟弟,沒說幾句話,有些萎靡。

弟弟是我最親的人。

我比弟弟長三歲,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,我獨自住讀在高中,完全是一個指望不上的姐姐。所以我對弟弟始終感到虧欠。

小M也是至親,但已經兩清。

她用兒時的可愛、現如今的懂事,償還了我一切的付出。能夠一點點養大一個孩子,看著她的變化,跟她一起有所長進,我覺得已經是足夠的回報。

傍晚時分打電話給弟弟,聊起很多姐弟倆才知道的往事。有很多次我幾乎要掉眼淚。

今天是弟弟第一次告訴我,媽媽曾經逼他吃藥。有一次吃了5片,弟弟三天都沒有醒過來。她也不送醫院,只是跟學校老師說,孩子病了,要請假。

我記得早年媽媽是很和善的一個人。後來因為精神疾病,一點點變成廢人,多年來折磨並禍害弟弟。我拼命地逃,逃到高中,逃到大學,逃到外國,遇到再不開心的事,都不曾回頭看。因為只有那樣,我才能徹底甩掉那些辱罵和迫害。而外面再多的凶險,相比親人的迫害,真的沒什麼的。

因為記得兒時媽媽的好,真的捨不得去恨她。可她在四十歲以後,對我們兩個孩子做了什麼。彼時我們的父親又盡到什麼責任。雖說因為工作關係,父親每週只有週末回家,可那兩天,他回來也只是暴躁地罵孩子,跟妻子吵架。

他們兩個,一個是南大英文系的高材生。一個是化學家。可他們經營生活的能力為何那麼糟糕。

我們家每到週末都是讓人害怕的,因為必定會有吵架,規模大小而已。公寓的鄰居也都是教師等人,但別人家裡聽不到那麼令人不安的吼聲。

因為父母很糟糕,所以我否定孝道,有事無事都不回去看他們。

我知道餘生可能只能見到寥寥幾面,又想到弟弟所受的苦,自己曾經的心累。

我還是念著兒時把我抱在懷裡,一起去學校上班的媽媽,忘記後來那個永遠不滿意、每一秒都在抱怨的媽媽吧。

她應該是一個敏感細膩、很要面子的人。她對生活的美好期待和自信,一點點毀在一段不快樂的婚姻生活裡,或許有過某個臨界點,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。

至親的精神疾病,真的讓人痛苦,且無法對不熟悉的人吐露,就連小M也不可能全部理解。這份苦或許將糾纏我一輩子。

然,前幾日小M的好友小佳竟然被診斷為“統合失調症”。那是一個美到像仙女的孩子。

上個月她們兩個去旅行。小佳家世極好,讀的上智大學哲學系,跟小M是在報考出版社時認識的。小M讀書只是中上,但措辭和作文佳,是個謙虛且有禮貌的孩子,她可以吸引到人品尊貴的好孩子做朋友。就連他們編輯部的上司都經常會讓小M代筆。但小M懶惰,她會拖很久。小M這樣我行我素也沒關係,健康就好。

小佳不介意家境的懸殊,跟小M成了最好的朋友,在我家吃到臘肉,喜歡得很。我像閏土媽媽一樣送給她兩條,再開車送她到成城學園附近,目送她姣好的背影,手裡拎著兩條黑乎乎的臘肉仙氣飄飄地走回家。

而再冷的天都穿著連衣裙的小佳竟然得病了。

她們最後一次去旅行時,小佳一反常態,看每一樣東西都不順眼,說她倆共同的朋友在千葉縣的新開發區買公寓,簡直是鄉下人所為。若是那男生再買一部車,就更加要鄙視他。

因為小佳是在交通方便的大站附近,有祖傳豪宅的。她家也有汽車,純粹為了娛樂及長途旅行,而不是去菜市場。

小M感覺她極度反常,便不敢多說話,一路小心翼翼。小佳又不滿意了,死死追問:你是不是在故意讓著我!? 

那麼美好的女孩子。畢業剛剛第三年。聽說下星期就要辭職,想換一個沒有壓力的工作。

我不知道引發精神疾患的因素究竟是什麼。每個人的生活都不一樣。

日本去中國現在需要簽證,這也成為我不去看望父母的理由。我在想,還能再看到他們嗎。我努力回憶爸爸媽媽曾經的好。

兒時的我曾經跟著媽媽住在學校的宿舍裡。媽媽說我是三好寶寶,從來不哭鬧。晚上學校有會議,她就把我抱在懷裡一起聽,所以我現在都記得媽媽說話時,透過胸腔傳來的聲音。有時媽媽去上課我坐在最後一排。帶著孩子工作的辛苦,過了二十幾年我也終於知曉。

爸爸是讀書天才、生活白痴。他自己愛看小說,從小給我們訂期刊。在70年代的中國,我們總是有皮鞋穿,每個月有《少年文藝》和《科學畫報》。

如果說孩子從父母那裡獲得生命後,是否能得到善待都沒有資格強求,那我更要謝謝父母在十歲前給我的文化熏陶。我在往來無白丁的環境裡長大,父母除了夫妻吵架,在外面尚算斯文人,我們的營養狀態均比當時農家孩子好。

十五歲以後哪怕一切消失,或許我都不該怨恨。

惟,我對旁人大度,對親人卻始終不肯原諒。眼看他們已經八十,我做不到。

千山萬水,我逃啊逃,斬斷了負的連鎖。

Sunday, January 01, 2023

一隻有媽媽的蟋蟀

在看紅白歌唱比賽。

去年大年夜此時去了outlets,也沒買到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,最後還去吃了韓國菜再回家的。

今年跟小M兩個安安靜靜在家,下午我去買了菜和燈油。小M已經是OL了,可跟我出門時從不帶錢包和購物袋,好像還是一個幼兒園的小孩。

回家做了辭舊迎新的蕎麥麵,本來想買象徵人生步步高的“鰤”(yellow tail),可超市趁機漲價,所以就買了鰤魚青年時的Hamachi,漢字是“魬”。體長40公分叫魬,長到80公分就叫鰤。人生也要這樣有志向,不斷成長,所以大年夜家家都討這個口彩。知道這個典故的話,就可以買魬來代替,相對脂肪少一點,我們把魚下巴用鹽醃製一會,用烤箱烤來吃。小M小時候吃飯很慢,現在也還是,但很會吃,也很講究味道——而且,她現在在出版社做編輯了,主要是實用書,包括美食書,年前還採訪了一位“和菓子”的手藝人。紙面出版雖說被電子書奪走很大市場,但日本是閱讀大國,書本和出版社依舊是人們心目中比較美好的東西對小M而言,兒時夢想竟然成了現實。

那樣一個懶孩子,初中時給她訂的教材全部沒有做,當作廢紙捆起來回收的時候,我氣得把她趕出去。頑固的孩子死不認錯,就那樣穿著一雙拖鞋被我推到門外,一個人走到岐阜車站,想想沒有地方去——一個沒有外婆和奶奶家的孩子真的很可憐,她在外面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個小時,還是回家了,且沒有哭。

我生氣的理由一個是因為心疼錢。剛剛帶著她從原來的家裡出來,沒有積蓄,工作不穩定,還是給她訂了Z會的教材。一個月記得也要一萬日元多那樣子。另一個理由是我們不能不爭氣。伊藤家太欺負人,我千辛萬苦爭取到小孩的撫養權,又不能給她好的教育,傳到他們耳朵裡,我受不了被笑話。

十幾年過去了,小M已經二十多歲。

我們現在住在自己的房子,有一個很小但自以為很美的院子,種滿了玫瑰,有很多刺,但我喜歡著。時不時地要去碰那些葉子和花朵。

電視裡說,還有一刻鐘2023就要到了。

剛剛聽到玉置浩二的歌,所以來寫幾句話記錄這個時刻。大一的時候,從地方城市到上海讀大學的同學,流行“找老鄉”。我有一個無錫的前輩,名字叫“金丹”,就是太上老君煉的那個丹。當時都是8人宿舍,上下床,初次去拜訪他宿舍的時候,他們寢室剛好在放一張日語歌的CD。我問:這是誰呀?當時還沒有學日語,對日語歌自然毫無概念,不懂語言也就領會不到那種文化,只感覺唱法和吐字都很特別。剛剛從無錫到上海的我,哪裡能領會不同語言對情感的詮釋方式。

金丹回答我:玉置浩二,接下來還有五輪真弓。

於是我說:好聽嗎?

金丹回我:好聽啊。比華語圈的音樂領先多了。

當時大陸認為時髦的音樂是香港,還有剛剛進來的邁克爾·傑克遜,邁克·波頓,理查·馬克思,惠特尼·休斯頓……一下子想起來這麼多。可見人越老,往事越歷歷在目。大一的我,掙脫自己的原始家庭,來到另一個城市上海,但經濟上仍然要依賴父母,是揮之不去的憂愁。直到大三開始打工,做一名售貨員,向日本旅遊團兜售一些掛軸和茶器、桌布之類。那份工我做得風生水起,當時聞名上海灘。都說我的東家找到一個學生仔,很會賣東西。從那時起,才漸漸擺脫對父母經濟上的依賴。畢業找工作時,我也選擇反抗父母,繼續留在上海,父母實質上也無法再阻擋我。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那一代人的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。小時候他們是那麼疼愛我,可漸漸地只想控制我,當我稍有主見,他們不惜折斷我的羽毛,也要將我留在身邊。

2023新年,想起華師大,想起大一那個教我認識玉置浩二的金丹前輩。

金丹前輩畢業分配去了張家港進出口公司,那個年代在中國做這一行,應酬不會少,許是胖了吧。他沒有上海人的精明和滑頭,看到我有些羞澀,後來便毫無交集。不知前輩還聽不聽玉置浩二?

他的聲音聽過就不會忘記,而這樣一個紅白歌會的夜晚,讓我想起大一的自己。當時哪裡會料到,原來我的一生都在尋找自由,跟金丹前輩和很多同窗相比,我的經歷真是一言難盡。

2023紅白的玉置浩二一頭白髮,聲音一點沒有差,反而更顯醇厚。他就這樣唱了一輩子,永遠是我心目中最有表達力的歌者。照片的歌詞:風中曾有過無限的夢。關於他的個人情感,似乎有過很多糾紛,但對於這樣需要保持激情的創作者而言,很難要求他跟常人一樣吧。


現在偶爾也畫畫。因為一直也是單身,工作雖忙,但不用照料男人,偶有時間就照料院子,或是靜靜地做這些手工活計——油漆、畫畫、做木工打扮我的家,縫紉、編織打扮小M和Coco醬。現在我還是會嘲笑小M,說她是寓言《螞蟻和蟋蟀》裡面的蟋蟀,天天唱歌,到了冬天什麼都沒有準備。我是螞蟻,特別勤快,忙了一輩子造福身邊的人。
小M跟我不一樣,我一直感到無依無靠,可她現在還有媽媽在。

Monday, October 10, 2022

不識無花果的女孩

這個晚上,忽然想寫一封郵件給五年前吵架分開的人。

不是為了挽回,只是想說,我已經釋然了。

於是寫下了以下的話。


『好久不見。一切可好?

這幾天接到貴公司的案子,在查資料的時候,忽然看到你的名字,一下子覺得好懷念。

恭喜你晉升了。


阿真應該也已經工作了吧?我家小M已經是上班族2年生了。

我們在COVID-19期間搬了家。

之前,向你請教過人際關係的外甥呢,在幾番周折後回國去了。

現在想來,當時你一定是看穿了他的弱點。

我應該再好好向你討教的。

還有狗狗也很好。


航空業界今後會逐漸恢復景氣吧。

如今的我,已經是當年你跟我在一起時的年紀了,我雖然還是努力工作,但漸漸注意不再揮霍體能。

想到當年你總是帶我去各處公園和東京各個街區,如今覺得真的很有心。


好吧,希望我們各自健康地加油著。』


發了郵件之後,我在想像他的反應。

回覆我——作為前男友應該的吧。不會那麼小心眼。

不回覆——果然分手是必然。


那一年已經見過家長,卻因為種種小事的積累,沒有及時溝通,三句兩句吵完就永別。

而且,他從不道歉。所以我堅定地認為他輕視這段感情。


過了一個星期,收到他的回信。

『Aki,好久不見。

這個郵箱後來就一直沒有在用了,所以你的郵件到現在才看見。

見字如人。眼前浮現出你的笑容,感覺好開心。


你們已經從那邊的公寓搬走了啊。那麼一定是搬去了一直以來想要的獨棟屋了。帶著院子。種滿玫瑰和蔬菜。Coco歡樂地在院子裡跑。我能想像那個畫面。


小M也已經是OL了呢。跟學生時代相比,有很多不同是吧。

我家阿真繼續在立命館的大學院讀書。現在還在京都。


我一度擔任子公司的董事,現又回到了母公司,本月底就要滿退休年齡,已經定下繼續留用。

去年年底我再婚了。我還會繼續工作幾年,日子安穩平靜我就很滿足。


我祈禱Aki的幸福。當然我想你現在應該很快樂,今後也會一點點去實現自己的夢想。但,請你不要太加油。要保重身體,祝你健康!』


我與他相處3年,最後也沒有步入婚姻,而分手後兩年不到,他跟其他人閃電結婚了。

這給我一個小小的打擊,然而我也就是心碎一下下,然後馬上就爬起來的那種人。

我想像,他應該是反省之後,努力學會抓住了。


好的,我的人生,就是在不斷培養一個更好的男人,培養好了,送給其他女人。

而我自己,眼看著世間公認的幸福,就是不敢伸手去抓住。我不知道這是性格所致還是家庭環境的影響。

對於仰仗他人的幸福,我是如此害怕。害怕到男人一求婚,我就拔腿逃走。


往事就到這裡,以後不會再提。說一些當下的事。

星期六,我跟現在男友約好,去新宿辦完事後順路去他家。他忽然發來消息說女兒剛好也來了。順便把我介紹給女兒如何?

我一陣慌亂,說“不要不要,我改天再去”。

然而我要感謝現在的男友,他從不讓一件事含含糊糊就過去,他說也可以介紹稱是普通朋友。

後來我就去了,然後很喜歡他女兒,非常聰明的孩子,而且眼睛特別美。跟她父親很像。


因為是午飯時間,我便在樓下商店買了一點食物上去。

無花果,生火腿,番茄,mozzarella cheese,還有一包maffin。

這樣我們就有了兩個碟子的冷菜。無花果裹著火腿,番茄和小球球的cheese,淋著橄欖油bazil醬。

他女兒是第一次吃無花果。太令人驚奇。

但之前聽說她母親是一個放棄做家務的人,覺得有點心疼這個孩子。

好在她有一個凡事都可以依靠的父親,父親是著名雜誌的編輯,有才華,也有愛,更重要的是不會對前妻監護下的孩子吝嗇。


小M的成長恰恰與她相反。

但小M每個夏天都要吃掉十幾盒的無花果。

世間的一切真的沒有辦法比。幸福與否,也只有當事人才知道。

從結婚、生孩子、直到離婚,人生道理其實我很多都是不懂的。後來漸漸認識一些人,自己遭受挫折,才明白假如你現在不幸福,那就是你還不配幸福。若是你做好了幸福的準備,那麼幸福很快就會來。

Coco對於聚散離合十分淡然。

可你怎麼會知道我的院子裡種滿了玫瑰和香草呢?


Monday, March 08, 2021

特別感

 小M出生時,家裡便有狗狗Tora。我們的阿寅活了14歲,最後死於腦部腫瘤。腫瘤壓迫神經,引發癲癇,那段時間我的精神是頹廢病態的,因為對自己和未來的忐忑,日子過得焦躁但尚未擺脫原來婚姻的束縛,難以重新規劃今後的家庭經濟。

換成現在,我可以這樣分析那時的境況。
×我提出離婚訴訟,可是對方表明絕不讓我那麼快脫身。苦苦熬到離婚的交涉快要看到終點時,對方反過來提告我兩次,包括莫須有的“未盡到家人的責任”,企圖繼續拖下去。法院對於明顯無法立案的一件提告未予受理,但也受理了另外一件,導致我的律師費增加,距離結案遙遙無期。今時今日再看那筆律師費,現金都可以支付得起,但當時我在他家被剝削到身上沒有超過十萬日元的現金,賬戶更是空的。

×我與他雖是跨國婚姻,但始於自由戀愛,也是出於共度人生之願望。面對婚後感情變化,有怨恨也有反省,年輕的自己不懂得化解,傷心難免傷身,過呼吸的症狀一直糾纏了我好幾年。
×娘家不可能指望。
×在人身有危險的某個晚上,我不敢閉眼,朋友容子發來短信,支持我度過最艱難的時刻。她說:每個夜晚總要迎來天亮。
×小M上小學,之後升入中學,仍然有很多時候需要家長接送。這是我今後工作需要考慮之因素,日本的女性就業受限,也是社會地位遲遲無法提高的原因。另外,中學以後會需要支付更多教育費,否則小M長大後便永遠走不出這個城市。
×日本這十幾二十年薪酬水準一直沒有多少變化,最低工作還是每小時1千日元不到,當年我住在名古屋附近的小城市,做普通Part time一個月只能維持溫飽,什麼豐富人生都是扯淡。
×”中途錄用“——是日語裡面一個特殊的概念。日本一貫喜歡招新畢業生,從小培養他們忠實地服務到老,一輩子以公司為家。偶爾那些中途掉隊、或是像我這樣必須重起爐灶的人,便只能試試運氣,看有沒有公司需要”經驗者“,也就是在社會上輾轉一番之後,再回頭來就業的。——有點像處女情結。企業不喜歡職場熟女,他們要的是性格佳、乖巧服從但什麼都不懂的白紙一張。


就這樣,我帶著幼年的孩子和當時還勉強健康的阿寅一起,住到簡陋公寓的一室,鐵製的扶手和樓梯帶有鏽斑,小M的睡房頂部常常有螞蟻在爬,而我的睡房最後搬家時發現衣櫥後面的西牆因為結露,長了一面小型的蘑菇。但シャルムM這棟小樓為我們擋風避雨3年有餘,讓我重新有勇氣再戰江湖,小M認識了淳樸的同學Sa醬,以及後來大學之後,找到Line賬戶來告白的男生上松君。
只是最疼惜的阿寅,靈魂永遠留在了那裡。

阿寅一開始能夠自己下樓梯,臨終前一兩個月由我抱上抱下。但真的沒有照顧牠很好,若是現在,有錢有時間,我也已經堅強了一百倍,阿寅可以安心養老,不需要最後在病床上還想著保護我們。這是我一輩子愧疚也無法挽回的遺憾。

十幾年後的現在,我們又養了Coco,牠是一隻意大利灰犬。灰色居多,也有奶茶色和牠這樣黑白相間的。我們對Coco的感情好像跟阿寅不太一樣。

日本犬阿寅是我的兄弟,牠一生背負責任,最後在我膝上咽氣。而洋犬Coco是家裡晚生的幺女,天生就是為了受萬千寵愛而來。

小M已成年,有餘力照顧別人了。她對Coco無比溺愛,我問她:你是把Coco當成人嗎?還是狗狗?
小M很理性地說,我知道Coco是狗狗,智力有限,有很多東西不會理解,我喜歡牠的……美麗和深情吧。
大學四年級的課程和幾十次面試,全部在家完成,Coco天天陪著小M,趴在她換下的睡衣、枕頭上看風景,窩在她的被子裡睡覺打呼嚕。有時嫌地方太擠,還會把小M的東西踢下床。但牠就是那麼可愛而好笑!看到主人有空了,Coco就會跑來拿身體蹭我們,或是叼著玩具要一起玩。滿足的時候會跟貓咪一樣咕嚕咕嚕叫。


昨天小M一臉沮喪地跟我說,剛剛讀到狗的專業研究,意大利灰犬的性格就是粘人、不斷索取主人的愛。有足夠時間共處的人才可以養。
我說,就像不同人種,狗的性格當然有不同。Coco的可愛有牠的資質,也有這個物種的特點,不是嗎?
小M說:我覺得有一點失望。希望Coco是出於對我的愛,才會如此依賴,而不是因為灰犬親近人,所以Coco也不例外。

這跟我們對戀人的要求也是一樣的。希望他/她對自己是特別的,每個人的個性與人這個物種的特點混合在一起,隨機排序,形成錯綜的感情世界,所以總是有人愛問:我對於你是不是特別的存在?

小M這個月就要正式畢業了。周圍的大學情侶有一對剛剛分手。那個男生,情人節女生送的巧克力也不用還禮了。

Saturday, March 06, 2021

無辜的小砂鍋

<續篇>

有一天,A桑邀請我去他老家福島見見家人。東京去福島沿著海岸線有空曠的公路,不走高速也不塞車,一路有說有笑。

當天開的是他的車——一輛棗紅色的豐田Prius,棗紅色是他前妻選的,我們這樣的成年人並不忌諱ex的話題,沒有独占性的精神潔癖。
沿途還去了常陸海濱公園,看到晚秋著名的掃帚草,紅撲撲的草像一團團霧氣,引來很多人照相。相處兩年,我們第一次合拍的照片今天看起來依舊溫暖。

A桑在大企業工作了大半輩子,在日本,你跟對了上司、又比較乖巧的話,便可以慢慢升上去,到退休時做到部長,上市公司可以給出相當豐厚的退休金,如果公司業績不錯,還可以留用下去,或者去子公司做一個四平八穩的管理職位,薪水可能比剛入職的大學畢業生還要高。說實話,我心底有點不屑,但想想上班族一輩子賣給了公司,老來拿一點好處也無甚大礙,況且是公司掏錢的福利,不用國家的稅金,所以我的不屑應該是出於嫉妒。

A桑在福島那個成長的圈子裡,被譽為成功的典範。以至於偶爾回鄉時,小學的老師遇見他還會繼續誇讚。
A桑高中時喪父,現在媽媽和妹妹一起住在福島。妹妹加代——論輩份也就是小姑子,年齡很大了也沒有結婚。但相見之下,性格十分爽朗直率,讓人覺得不結婚有點可惜(我的價值觀比較古風,小M常常都會反駁我)。
小M說:“像你曾經的婚姻,一場苦難,還不如不結。”
我總是說:“那總歸也有收穫的,比如你。”

話說到了福島他家裡,一家人圍坐著聊些家常話,小姑子拿出他家的相冊給我看,以提供新鮮的話題。我翻看著A桑學生時代泛黃的相片,偶爾提問:這是誰呀?你那時擅長什麼運動?有時也故作感嘆:哇,媽媽年輕時好時髦啊。加代還是少女呢!
不巧那本相冊翻到後面有A桑與前妻結婚儀式、新婚旅行的相片。再往後看,是前妻生了長子之後,在婆家修養的一些溫馨畫面。
加代忙說“哎哎~ 拿錯了。不好意思”,說完一臉歉意。
我覺得馬上合上相冊不看,倒顯得心胸狹窄,索性不動聲色繼續看下去,還不忘跟A桑開玩笑說:”哇,你前妻好漂亮呢。“

加代說:“就是啊,她原來是Succhi呢,自然漂亮。“
Succhi是日本1990年代對女性空乘的稱呼,來自於英文的stewardess,不過現在都改說CA了,也就是Cabin Attendant的縮寫。90年代之前的Succi們非豪門不嫁,可以想像,當年A桑娶到Succi回家,是何等地臉上有光,在這個小鎮上成為眾人艷羨的佳話。
她的這句話當時沒有讓我覺得尷尬,可是過去那麼久,直到分手後的今天,我還是忘不掉,有時甚至在夢中遇見A桑,自己一肚子怨氣宣洩而出,擅自給他安排一個不幸的結局。
我反复地想,當年加代是在貶低我嗎?還是不小心說錯話而已?
或者只是我小心眼?

事實上,在接下來的一年裡,我跟他的家人隔空有來有往,“中元”和“歲暮”的禮物互相寄了好幾次。他媽媽寄來的魚我很喜歡,福島那邊有一家酒糟醃魚的名店“丸市屋”,還有一家做了幾百年的豆沙饅頭店“柏屋”,都是當地人才知道的真正名店。
而我總是擔心自己選不好禮物,有時送一盒手霜,有時去百貨店地下商場挑一盒點心,挑了又覺得太平凡,寄出去後又怕接道謝的電話……

最後跟A桑的分手來得毫無前兆,兩人都沒有生氣或吵架,只是因為不想花力氣挽留。
相處三年,我送過生日禮物給他,他後來轉手給了兒子。那是一根俏皮風趣的Paul Smith的領帶。
而他一次都沒有記得我的生日。第三年見面那天剛好是我生日,於是我輕輕提了一句。當時我正在買一隻煮飯用的小砂鍋。他說了一句“生日快樂”。搶過砂鍋兩千日元的賬單幫我付了,說是生日禮物。

事後我寫了郵件給他,說三年了,這樣認認真真對待你,你連生日都不想記住,算了吧。
他從福島來到東京讀大學,畢業後進入年輕的航空公司,押對了寶,這家公司後來熬到業界最大企業JAL破產,終於成為最強。A桑被派到海外輾轉任職,經歷了妻離子散,最後升到部長的位置,他的驕傲及福島父老鄉親對他的期待不容許向我道歉,同時他還有五十歲以上日本男人男尊女卑的通病。

讀著這篇文章的你,也許開始同情我了。
其實你也只聽了我的一面之詞。所以免了吧。這不公平也不理性。

回到小愛的話題,兩個人的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。作為過來人要說的只有一件事——不要讓孩子感到無助。其他的背叛、欺凌、錢財……實在解決不了還有民事訴訟。
思緒雜亂時,不如看看山,看看水,看看小朋友。
這是我家附近的河邊,“ゴール”即Goal,五六歲的小朋友在冬天裡穿著短袖短褲賽跑呢。他們長大後,也會有這些煩惱嗎?我們窮盡一生的修行,應該是到何種境界?

兩個人的孤獨

平時很少追捧名人到盲目支持的地步。因為我是自詡清醒的。

但看到福原愛的婚變,忽然想要寫幾句。哪怕不是同樣以外國人新娘的身份,只是作為一個移居海外的人,也有幾分惺惺相惜。

我為小愛打抱不平說:“江家小姑子、婆婆密切參與他們夫妻關係,小愛應該有很多不開心又不好說。”但小M才剛剛走出校門,是非觀念很絕對,眼裡容不得一粒沙子,她駁斥:“萬一小愛跟那位日本男士真有曖昧呢?”

我說:“我倒是不在意。小愛自己也說了,找他商量事情,有可能婚姻裡的不開心,需要知心好友聆聽呢?好友不分男女。”
朋友是選來的,中途不喜歡了隨時可以不交往,那麼可以保持下去的朋友一定是值得喜歡、欣賞、敬仰的。婚前好友的信賴往往超過後來認識的丈夫。
夫妻一開始有愛,到後來往往只是同林鳥,最終目的變成了家庭利益最大化。

婚姻裡那些私密的問題,只要不危害到大眾,我覺得真的沒有必要站在道德高地,全民口誅筆伐。一切讓當事人去爭論就好,爭不出結論可以上法庭。外人不可能知道一段婚姻中有過多少你傷害我、我虧欠你。

說到小姑子。
我在重回單身之後,有過幾段感情,其他人都已經可以淡忘,但有個男人,其家人的輕輕一句話和他的無動於衷,至今都讓我耿耿於懷。也是因為小姑子。
我刻意要將陳年爛事翻出來,明明知道在旁人眼裡顯得很小心眼。但我想寫出那種雞零狗碎,也想放下,從此不再有怨。

那位男士是福島縣人,名字的頭文字是A,在航空公司工作,叫他A桑吧。
他的前妻在他單身赴任期間,受到日本公認的邪教——“幸福的科學”勸誘,將家裡的積蓄甚至孩子們的保險解約金全部捐出去,最後提出要帶著兩個孩子跟隨教團的命令去國外修行。他追到教團分會所在地的澳洲,將次子搶回來,但長子已經被徹底洗腦,帶不走了。
如今,他前妻與長子作為教團的精英,在英語國家負責招收會員。這件事應該是A桑一輩子的痛。

我與他交往時,兩人都已是飽經風霜的年紀,看過風景,經歷荒蕪,曾經愛過、信任過,也遭遇背叛,也有鐵石心腸傷害了昔日伴侶的瞬間。如今都很珍惜在勉強來得及的年齡遇見彼此。人生越走到後頭,性格固化,與他人共度人生變得越來越困難,可謂是難得有相好。

A桑來自東北,雖然在東京這個大都市活了大半輩子,依然有淳樸的一面。
但他也有一個東北人的特點——寡言。因為天寒風大,開口說話會帶走熱量,久之,日本的東北人都不愛說話了。
多年的努力造就我們現今的資歷、身份、資產和兒女,若不是方方面面都無可挑剔,互相都沒有必要苟且。
我與A桑相處融洽,和平到沒有什麼會引起爭論,幾乎覺得可能就這樣走下去了。直到那件事的發生。

<雞零狗碎寫起來就是長,待續。黑白山羊站在稻殼吸乾的糞便裡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。>



Sunday, February 14, 2021

人生无常

晚上正在做腿部體操,忽然天地就摇晃起來了。
搖啊搖,書架在響,紙巾盒子掉下來了,廚房晾著的鍋子也哐啷啷地滑下來。
人好暈。感覺時間好長好長。奇怪的是在那個瞬間,腦子裡的走馬燈可以將人生所有後事都想一遍。

還好今天傍晚帶著狗走了很多路,Coco很開心。我也是越走越輕鬆,好像可以一直走到夕陽的腳底下。

多摩地區到處是山坡,我們爬上“尾根”——這個詞在日語裡是“山脊”的意思。以前我以為山都是有“峰”的,其實當你走在山地,很多時候都是走山脊,山峰並不總是那麼明朗,而一旦下到谷底,反而是危險的。
一是方向判斷不了,二是會有突如其來的水。可能會被淹死或者阻擋去路,弄濕衣服會導致體溫下降,喝了會有寄生蟲,會腹痛。
人在過於乾渴之際,理智失控,看到一汪水,明明還隔著好幾米,也會縱身跳下去,腿斷了基本只有等死。
所以絕大部分遇難的人都是在谷底。同時也是在返程的最後1/4部分。

古時候的人愛住在山的上方,卻不住谷底,除了小龍女。
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偶然讀到的一份登山遇難筆記。可惜只有日文,我真希望將來有時間來翻譯。
GPS記錄軌跡,有的人你眼看著他走不出來,就那樣慢慢停下,最後靜止。文字記錄的部分,讓你分不清哪些是真實,哪些是臨死幻覺。

傳說的遭難者yucon
這份記錄有很多地圖和照片。
yucon患有帕金森病,登山並不能治病,但他或許是覺得既然死亡不可避免,不如就選擇一下死因吧。如果你可以讀日文,請細細讀他的文字,簡潔緊迫,充滿人生無常,你會感到從未有過如此珍惜一杯水,一個飯糰,一張平坦的床。
記憶最深的一篇部落格,是他在鈴鹿山脈原定當天下山的行程,因迷路而在沒有裝備的情況下走了6天。
期間他與一名男子『R氏』有過交集——應該說遭其陷害。幾年前讀的,細節已經模糊,只記得真假莫辨,陷入魔幻。

yucon在登山剩下最後1/4路程時,遇見一名年長5歲、登山經驗豐富的男子R,於是結伴下山。R自負而獨斷,屢屢判斷錯誤,帶著yucon走到摔跤、迷路,最後在谷底怎麼也走不出去。而此時,R丟下摔傷的yucon自己走了。
yucon體力消耗殆盡,舉步維艱,卻只見相似的樹林和阻擋去路的瀑布。假如R先下山了,應該會叫搜索隊,但也遲遲等不到。(後來證實R早就走出去並回家)

yucon在現實與幻覺、清醒與昏睡之間垂死掙扎,有時明明看到救援隊來了,直升機將自己吊起來,下一分鐘卻發現周遭寂靜如常、幻覺破滅。
夜晚要小便,也怕跌進河裡,而抱著樹幹直接尿,因為喝了帶有寄生蟲卵的河水,蛆蟲在肚子裡孵化後不停地從肛門裡鑽出來,它們無路可去,便咬噬他的股間……
在他得救住院後,跟護士說體內有寄生蟲,護士笑說:你是糊塗了吧?於是他挪開屁股給她看床單,上面滾落著幾條活的蛆蟲。護士才急忙去叫醫生。

yucon這次並沒有死,因遇到其他登山者而得救。
之後,他發表了遇難的記錄,讓大家當心R這個人之後,網上很多人懷疑R並不存在。
“R根本就是幻覺吧。你當時神智不清了”。
“R是一隻專門害人的鬼吧。”
對於這些說法,yucon一一反駁。

『R氏確實存在。我在與他同行中有交談,獲得的資訊均得到證實。
·7/7他曾縱向走過伊吹山。
·他有部落格,有筆名。我知道。
·他開什麼車、穿的衣服,有向他家人確認到。
·我在出院後發郵件給他,告知我被他丟下之後的遭遇,批評他的自私。他沒有回覆。
·他的部落格沒有再更新。
·稍後他關閉了部落格。
——這就是R給我的答复。
假如我將R的資訊放到網上,也許有人會幫我搜出他本尊。但我並不希望那樣。
我只是要大家明白,R不是幻覺、不是幽靈、不是怪物,而是實際存在的人。
在我遇難時,哪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也從來沒有感到過害怕。但從R關閉部落格那一刻起,我感到一種看不見的恐怖。
人世間最可怕的還是“人”呢。』

在這個地震的夜晚,不知怎麼想起這個已經不在人世的冒險者。還好我活著,小M在放洗澡水,很快我們可以泡上燙燙的、放了玫瑰浴鹽的熱水澡了。


※後記:今天的地震據說是十年前的餘震。原來對宇宙而言十年真是彈指一揮間。
就好比上面的照片攝於“貝取山綠地”。原先這裡出土過“貝塚”,應該是靠海,人們吃很多海貝,千萬年後,現如今隆起為高地,我與一隻祖籍義大利的黑狗走在靜悄悄的梅樹之間。